尚・惹內說

BGM
|承接《善規的惡矩 ∳ A.
|TAG昆廷・奧洛斯達姆

  被世道斥責罪惡依舊理所當然地橫行於我們之間時,尚・惹內永遠挺起胸膛頻繁地進出監獄,凜然寫下埋在犯罪背後顯得輝煌的理由。

  ——很可能是有個闖空門的竊賊當情人這個念頭深深吸引了我吧。
 
 
  大氣長年累月盪漾著壓抑使人不敢輕易深呼吸,周遭暗淡的燈泡搖晃頻閃,套上一身黑制服的人不斷往來穿插於空間中,大部份都是一手持著文件夾,另一手全然套在外套口袋裡。冬季臨襲美洲,少年只套著單薄衛衣和休閒褲,本來偏低溫的皮膚變得更為僵硬。手指相互重疊,脊椎輕微曲起靠著木椅背,謐靜的大廳偶爾還是會響起釘書機以及筆劃過紙張的細碎聲音。漫無止境的等待。

  「小子,」一位黑壓壓的男警員板著嚴肅的臉孔,眼眸卻絲毫不掩飾慵懶地瞧著他。骨節分明突出的手抬起招過他,摻雜雜質的磁性嗓音劃開安靜,筆直地竄進對方耳膜,「進來。」

  薩羅・安德森,藏起混沌表皮過得挺不錯的B級英雄「七日」,昨天被發現時已沾上一身渾水——連續的英雄獵殺事件。他幾乎全然燒焦的傷口、擴大的瞳孔,熟爛蓋過腐蝕,屍體慘烈躺仰在髒亂的色情場所中。他曾不遲疑敲響的發言在此刻變得一文不值,所有人都以不堪的言語投擲他的死亡,「七日」這個定義在尾聲撕碎成謊言,落得一地落魄。

  即便他的確曾經過得挺不錯。

  青柳乾脆地邁開腳步跟上前,男警員把其中一個房間的門把擰開,欠過身讓他先步入。口供室的格局單調乏味,添加一層緊張企圖控制疑犯的情緒動盪。青柳經過他身旁時瞥見胸襟前的銀製名牌,男人讓他坐下,隨後移動到面對著他的位置,掏出一盒Marlboro隨手拋擲在桌上,拉開椅子扯出吱啞的刺耳,臉龐紋路隨著五官動作變化並成形,蹙眉下總是半瞇起的黑眸子沒有盯過少年一眼。皮膚乾燥粗糙的兩指拉出一根菸卻沒有點燃,叼在嘴邊翻起文件夾,鋼筆蓋頭敲徹桌面漫不經心,發出無意義的低聲哼唱老曲小調,對青柳投擲的直視毫不動搖。

  「按程序問你幾個問題,」男人習慣性摸上橫跨鼻樑的長疤痕,語氣游刃有餘得猶如在應付離家出走的孩童。他抄起一張照片推至青柳面前,「薩羅・安德森,你認識他嗎?」

  「客人而已。」

  「案發的時候你在哪裡?」

  「浴室。」

  接下來全是預想中的對答,詢問者甚至沒有戔戔質疑和精神拷問。正義處於腐爛的味道,是青柳熟稔別人會擺起的姿態、他最無意欲揪起的話題,而眼下的男人也明顯如他既往見識過的何不為君子。正義之所以能夠充當並引起巨大關注及迴響,社會是最直接的催化劑——人類高談闊論價值的歪曲,各種醫學論文、臨床認證把世界對人的區分規劃成一大同,批評與定義、正直與訛傳,介定了英雄與惡人是怎樣的存在。

  少年還是個未發育完善的孩子時便知道罪犯美化邪魔歪道的故事。他被抱坐在男人的大腿,男人的下巴靠在烏黑的小腦袋上,寬大的手摟過他,翻著尚・惹內的《玫瑰奇蹟》——那是讓男人最陶醉的作家,他柔情的一切幾乎都溺於閱讀他的文字當中。我甜美的果子,你知道嗎?男人的掌順著他的大腿往上蹭,嘴邊持續喃喃自語。亨伯特(註1)讓我以為自己是個單純的罪犯,直到惹內告訴我這是藝術。原來我並不孤單。

  你懂得愛情嗎?我的小妖精。(註2)男人說。你懂得惹內花了一輩子去追求的東西嗎?
 
 
  人類歌頌偉大純粹的情感,品嚐它的威力,如尚・惹內秉持浪漫主義成為罪犯,不可思議地扭曲號稱為規範。

  窗戶透入微弱皎潔的月光,窗框影子傾斜灑在床上成了不規則線條。墨黑幾乎在夜幕下融化為一湖黑池,他沒有動作,眼珠稍為轉動落到床褥那副軀體上——他直視了它瞪大的瞳孔,飄泊的靈魂在十幾分鐘前還精神奕奕處身於軀殼中。它的喉嚨與心臟被徹底捅開一個洞,灼傷壞死的細胞沒有淌出腥紅,燒焦傷口坦露出死前的慘痛與哀號,青柳甚至以為自己直接瞥見了它死亡前的模樣。

  他緘默無意驚動大氣,踩在殘舊木板上卻觸動神經。

  一身漆黑的男人是如何輕易將生命奪去,他盡收眼底。那是接近淪陷的墜落狀態,彷彿聽見蜻蜓點水般細碎的聲音,然而水面根本沒有一點漣漪。剎那間他從影子裡捕捉起躲藏許久的唐吉訶德,唐吉訶德沒有騎著那頭老弱瘦削的馬,沒有奔走於黃沙之上,卻依舊逆著昏霞咆哮起鋤強扶弱——翻過頁時青柳想起從生理層面上至親的人,脈膊竟是用力地跳動,拋卻他一直抱有的期待,轉眼功夫卻已執在拳頭裡。回憶裡那雙傳著暖意的掌心,在耳際劃過的粗糙喘息,噬咬在頸上的煽情略帶痛楚,那人碎碎朗讀起尚・惹內,撫摸孩子左胸心臟的位置,像個瘋子一樣向世界訴說他的愛情——你就是啊,你就是我的愛情啊,我的果子。

  ——我在拉梅帖只夢想要賣身,當時並沒有要當小偷或盜賊的念頭。

  皺眉的紋理輕得讓人難以察覺,男人正站在他面前,身上所有可作識別的都被黑影包圍,他卻清楚感受到高大身軀輸出的壓迫。沒有顫抖,沒有惶恐,寧靜穿梭使時間停頓,青柳默唸尚・惹內,那個字字鏗鏘告知世人他渴望被真命之人拯救的靈魂,不惜背上竊賊罪名垂千古。那是連把青柳揉在掌心的凡妮莎都不會輕易冒犯的區域——青柳瞟覷眼前逝去的生命跡象以及索取它的始作俑者,錯覺尚・惹內闖進心扉,捏著心臟使它再次跳動。

  ——很可能是有個闖空門的竊賊當情人這個念頭深深吸引了我吧。

  青柳篤定,他仰首瞬間從對方眸裡窺視到了自己的靈魂。
 
 
  「謝謝你的合作,你可以先回去了。」男警員合起只撩上幾行字句的報告,字跡草率敷衍,未點燃的香菸還叼在嘴邊小幅度上下晃動。他把封面殘缺的文件夾夾在臂裡,推開椅子將要把對方拋諸身後,卻換來擲聲喚名,「——先生、查爾頓先生。」青柳跟著他的背影遊走,在他緩慢轉過來後才重新焦點在那雙怠惰的眸子裡,話語不埋下導火種子,平淡不帶任何聲調起伏,「你的目的是什麼?」

  青柳接近肯定的疑問停滯在有限的空間中。查爾頓半晌,嘴角突然拉開略帶野性的笑意,「——哦、有趣,那種場所居然藏著這麼敏感的孩子。」氛圍變得活躍起來,他坐回原處終於點起被冷落的香菸,吸入又呼出舞動的煙團,狹窄的室內霎那變得混濁。

  大麻、海洛英、甲基安非他命、鼠尾草,針筒和數量可觀的安全套遍佈可見之處。薩羅・安德森的屍體還被大大咧咧放置在床上,場所裡的人爭論是否該通知警方——有人把這次當作離開的希望,有人哀求指自己只剩下這個藏身之處,最後卻敵不過藏起英雄死亡訊息恐怕將背上比經營情色場所以及藏毒更大的罪名為由——然而讓人詫異的反而是查爾頓竟只帶著三個警員到場,排場比他們所想像的更不足以構成威嚇。

  無人不曉這種情況絕對為警方帶來可觀的收穫,查爾頓卻在半個小時後便帶著同僚離去。
  只帶著薩羅・安德森死亡一消息離去。

  這徹底激起眾人的好奇。

  查爾頓的惰況不再浮現於黑眸中。他盯著青柳同樣烏黑瞳孔猶如無物,猜度對方從何時開始醞釀問句。「我手下有一個預言家。」虎牙略咬住香菸留下齒痕,火光在前端不斷燃燒尼古丁,深邃的臉孔模糊在煙圈之後,些微諷刺性藏在語句中,「你似乎很聰明,但他早已經告訴我你不是兇手了。至於我的目的——守望者公會,你知道的吧?你的口供檔案只是讓我提上去應付一下。我沒打算要為那群耗子做白工。」

  極光事件在二零一七年曇花一現,犯罪率頓時飆升,守望者公會隨之崛起,英雄名號陸續敲響成家傳戶曉頌唱的歌曲。即便人類尚未習慣怪異誕生,公會成為打在他們心臟上最有效的鎮靜劑,一種無形信仰從而產生代替恐懼。相反警察失去信譽,全然因為他們只具槍械並不足以對抗可塑性過大的異能者,有部份地區人員曾經反抗世道、作勢罷工,卻換取一地名聲碎屑。除了大城市的警員因公關宣傳暫且保住面子,其他皆無一倖免。

  守望者公會與警察機關關係變形,沒有一刻喘息以緩和情緒。

  「英雄獵殺事件把公會的高層人員都搞瘋了,可是他們要求我們幫忙調查的時候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查爾頓半闔上眼瞼,本掛起的嘴角退回平常的嚴峻,帶磁性的寒霜賜上最後回答。

  ——我的目的只是待他多殺幾個英雄後再把他抓回公會裡,讓那群過街老鼠賣我們一個人情。

  罪惡橫行稱霸,英雄重申正義。活在曲折矛盾的世代,青柳毫不意外正義絕不只是一張白紙。
 
 
  他頓然想起那身模糊的黑影。
 
 
 
  註1:亨伯特・亨伯特(Humbert Humbert),小說《洛莉塔》(Lolita)中的男主角,深愛十二歲的女主角洛莉塔。
  註2:亨伯特對洛莉塔的其中一個稱呼。

  他人角色|昆廷・奧洛斯達姆(Quentin Orustam)、薩羅・安德森(Saro Anderson)
  首次登場角色|貝爾納迪諾・查爾頓(Bernardino Charlton),警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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